壬寅虎年春节,闺女网购了孙犁的《耕堂劫后十种》。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,简易十本,印制精良,捧读方便,或坐、或卧,无不适意。春节长假,有书为伴,日子也就和新春一起鲜亮起来。 知道孙犁,是因为年轻的时候读过他的《荷花淀》,是引领文风的一代大家。今天读他老年时期的《耕堂劫后十种》,文字清爽简洁,渐入化境,自然亲切之风扑面而来。火气少了,刻意少了,烟火气却充盈其间,所谓绚烂之极归于平淡。 在《陋巷集》里,读到他写的《读〈沈下贤集〉》,我才知道唐朝还有一个大才子沈下贤。孙犁对他推崇备至,尤其称赞沈下贤的传奇写得好:“鼓吹既作,能使孤蓬自振,惊沙坐飞。” 沈下贤有一篇《答学文僧请益书》,里面讲到的一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。古时有一个锻金匠人,手艺精,日子却过得很清苦。弟子笑曰:“师父手艺可算高超,但收获反不如烧土窑制瓦器的人,这是什幺缘故?”话还算客气,没有像子路那幺直白地质问孔子:“君子亦有穷乎?”金匠停下手中活计,淡淡地对弟子说出了缘由:“制瓦器的人,操作简单,获利也薄,他的制品是卖给人使用的。早晨有人买去,晚上也许破了,就再买一件。所以他的买卖,总是很兴隆,也就致富了。我的职业不同,我要苦思冥想,设计琢磨,一器成功,别人买去,就可以品玩一辈子,不用再置。所以我这里总是门前冷落,吃不饱饭。” “吃不饱饭”,四个字萦绕在我的心头,挥之不去。师父讲完,弟子什幺态度,没有下文。我想,沈下贤编出这样一个故事,更多是为自己打气,是一种自我鞭策。他一定时时以故事中的金匠自况,所以才写出好文章,留传后世,让孙犁叹赏不已。 金匠也是匠人,也要吃饭。但是在金匠的眼中还有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情,那就是自己手中作品的生命力。他的作品要“苦思冥想”,要“设计琢磨”。慢工出细活,做出来的东西少了,得到的银子就少,饭菜也就不会丰盛,“吃不饱饭”也就顺理成章。烧制瓦器,没有这些考虑,成得快,坏得也快,所以不停地坏,不停地做。买卖兴隆,瓦匠的日子也就好过了。殊不知,钱来得快,瓦也碎得快,“作品”转瞬之间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。真正的艺术,总是不为“稻粱谋”。酬金不是衡量一件作品价值的标尺,你不见多少传世的名品,在当时默默无闻,甚至被人嗤之以鼻。创作他的主人们多是穷困潦倒,疲于奔命,在外国有梵高,在中国有司马迁。浩如烟海的“作品”,烟消云散,《向日葵》留下来了,《史记》留下来了,像老酒,时间愈久愈醇。 金匠和瓦匠,职业虽然不同,但更大的不同是对行业、对自己职业的态度。金匠也可以粗制滥造,也可以弄虚作假,投机取巧换来丰厚的回报,也可赚得盆满钵满,一生衣食无忧。瓦匠也可以精益求精,也可以制造传世作品,你不见长城上的青砖历经千年,仍然“长青”。你不见太和殿上遮风挡雨的琉璃瓦穿越时空,仍然光彩夺目? 我很欣赏孙犁晚年的作品,类似《耕堂劫后十种》。我想,孙犁的心里也一定住着一个沈下贤故事里的金匠,所以才会在迟暮之年,笔耕不辍,又惜字如金,留下“光而不耀”玉一样的文字,继续温暖着世人。 (总公司办公室摘录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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