——关于文学、人生、境界的追寻

林清玄

　　林清玄，台湾高雄人，17岁开始发表作品，30岁前得遍了台湾所有文学大奖，出版的作品约170部，涉及散文、报告文学、文化评论、小说、散文诗等，其中《身心安顿》《烦恼平息》在台湾创下150版的热卖记录，《打开心灵的门窗》一书创下高达5亿元台币的热卖记录。　　

　　核心提示

　　■  幸福并不是拥有全世界，而是打开内心的某一个开关。

　　■  人生是千回百转的，需要不断地选择以前没有走过的路。

　　■  生命有两种形态，一种是重要的事情，一种是紧急的事情。

　　■  你的孩子是辣椒，够呛就好；是甘蔗，甜美就好。而不是每种特质都要有，这个就是多元的世界，可以寻找不同的出路。

　　我出生在台湾南部一个很偏远的乡下，那里大部分人耕田当农夫，生活很穷苦。我家从福建到台湾，我是第11代，已经300年了，在我之前全都是农夫。出生在农夫世家，我为什么会变成一个作家呢？那是因为我的人生经过了很大的转弯。

　　小时曾以为，幸福就是喝汽水喝到打嗝

　　我出生的时候，台湾还很穷，我们家一共有18个兄弟姐妹，我排行第12，所以在家里就叫林十二，像武侠小说一样。我刚上学时，小孩子也搞男女授受不亲，同桌拿粉笔在桌子中间画一条线，叫做三八线，彼此不超过这条线。我的女同桌比我高两个头，特别强悍，她用小刀在桌子上割一条线，然后面无表情地跟我说：“你要超过这条线会发生恐怖的事情。”有一天中午我趴在桌上睡着了，结果醒来以后我左边的袖子整个不见了。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，同桌面无表情地从抽屉里拿出我的袖子丢到我的脸上：“不是警告过你，不要超过这条线吗？没把你胳膊割掉就不错了。”后来，她也趴在桌上睡午觉，我就用剪刀把她左边的辫子剪断了。她醒来以后发现自己披头散发就大哭大闹，这回轮到我面无表情，从抽屉里面拿出她的辫子丢给她：“没有把你的头剁掉已经不错了。”我们那地方，民风就这么强悍。

　　我那么小的时候就有个感触，人跟人之间为什么要画一条线呢？我长大一定要做一个有价值的工作，让人跟人之间跨越那条线，跨越那条心灵的鸿沟。小学三年级，我就立志成为一个作家，因为作家可以跨越时空跟人作心灵的交流。

　　当作家要比别人更用功，比别人读更多的书，比别人更懂得思考。所以我很小就开始训练自己每天写作，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每天写500字的文章，中学每天写1000字的文章，上了大学我每天写2000字的文章，大学毕业之后我每天写3000字的文章，到现在40多年没有间断，写了将近5000万字，我写的书有170多本，叠起来比我人还高。如果有谁要当作家，最基本的条件就是要不断地写，让心保持在一个很锐利的状态，同时要懂得观察，看这个世界有什么变化。我三年级时，有一天观察到一个孩子蹲在墙边，脸上流露出幸福快乐的表情，靠近一看，才发现他旁边有一个空汽水瓶，他正蹲在那里打嗝，好幸福啊。我到小学三年级，还没有喝汽水打嗝的经验，每次喝汽水，爸爸就拿18个杯子出来，排成一排开始倒汽水，每个人只有一小口，从来没有人会喝到打嗝。我就站在这个小孩子前边，暗暗发誓这辈子一定要喝汽水喝到打嗝。

　　不久后，一个表哥结婚，借我们家晒谷子的广场请客。那天汽水送到后，我冲过去提着两大瓶汽水跑进茅房，乡下人没有隐私权，唯一有隐私的就是茅房。我把茅房的门锁上，用牙咬开瓶盖，一边心脏怦怦跳，一边咕咚咕咚灌下两瓶汽水，然后坐下来等，突然肚子里一阵翻腾，一口气涌上来，好幸福啊，眼泪立刻流下来，原来喝汽水喝到打嗝是这么幸福的事情。打开门发现阳光普照，所有的花都有香味，原来这个世界是这么幸福。从很小我就知道，幸福并不是拥有全世界，而是打开内心的某一个开关。

　　我小的时候住的地方比较偏远，老师的素质并不高，我的英文老师原本不懂英文，是受训两三个月后回来教英文的。他教单词today，发音叫我们记“土堆”，教yestarday，就记“也是土堆”，那么tomorrow就是“土马路”，我就开窍了，今天是土堆没关系，昨天也是土堆也没关系，明天一定要自己铺一条土马路。我初中毕业就觉得留在乡下没前途，14岁就离开家乡到外面闯荡，寻找自己的出路。

　　智慧是内心的革命，修心才是修行的根柢

　　各位可能会说，林清玄是个作家，写了很多书，日子过得应该还不错，其实我年轻的时候过得很苦。离开家乡后，为了养活自己，我曾在高雄的码头当搬运工，在餐厅当服务生，摆过地摊，还曾经在洗衣店打工，每天烫几百条裤子、几百件衬衫，我还做过杀猪的屠夫，当时打工一天可以赚30块台币，而杀一头猪可以赚700块台币。做了这些行业，我却从没忘记自己要成为一个作家，因此杀完猪以后回到家把手洗干净，把稿纸摊开，开始写作，写作让我觉得幸福。我是一边打工一边上的高中，有一天老师对我说：“林清玄，放学以后到我家来吃晚餐。”那顿饭吃的是饺子，老师把饺子端到我眼前，突然退后一步跟我说：“林清玄，我教书已经50年，我用生命给你保证，你将来一定会成功。”我的眼泪全部掉在饺子上，不用蘸酱就很好吃。两星期后我才发现自己上当了，因为全班的同学都去过他家吃饺子，老师向每一个人都作相同的保证，但当时那一刻的感动是真实的。

　　我17岁时，文学作品受到大家关注，开始发表作品以后，就靠投稿赚钱，再没打过工。上了大学以后生活开始如鱼得水，然后渴望变成一个成功的人，就是那种有钱、有名、有影响力、每天穿得西装笔挺在电视上讲话的人。我最初在报社工作，每天工作16个小时，6年间从小记者升到总编辑，接着电视台请我兼职当经理，在广播电台主持一个新闻节目，在电视台主持一个综艺节目，还同时写18个专栏，最多的时候每个月写一本书。30岁时，我被认为是一个成功的人。当时台湾有一个杂志，选出40岁以前最成功的人，我排第一，后面是马英九，再后面是陈水扁。

　　成功本应该快乐，但问题来了，我每天从早到晚开会，还要跟不喜欢的人吃饭，成功让我失去了两个非常重要的东西，一个是时间、一个是空间。日程排得满满的，没时间去思考，没时间去喘一口气，甚至没时间经营婚姻和爱情，日子就像轮子一样一直往前走，这不是我要的人生。

　　有一天，我在报馆等版样时，浏览印度哲学经典《奥义书》，上面写一个人30岁还没把所有时间用来觉悟，就是一步一步走向死亡。几年后我才知道，当时印度人平均寿命32岁，因此30岁已经很晚了，但当时我心有所动，很急迫地寻找自己的觉悟，所以32岁的时候，我的人生又一次来了个大转弯，我放弃了工作和写作，跑到山上闭关整整三年，每天读佛经、打坐，之所以没出家，是因为我本质上是非常浪漫主义的，出家就没有那么浪漫了。

　　三年后的一天，我下山买食物时，水果摊老板不在，我就站在摊边等老板，这时一个人跑过来冲我说：“老板，苹果一斤多少钱？”我已经闭关三年了，难道你还看不出我很有智慧吗？居然以为我是卖水果的。这对我是个很强的刺激，但也是当头棒喝，让我体会到内在的智慧未必能从外表看出来，智慧是内心的革命，修心才是修行的根柢。想明白了这一层，我就下山开始写跟佛教有关的著作，做跟佛教有关的演讲，重回俗世。

　　人生是千回百转的，需要不断地选择以前没有走过的路。我最成功的时候，每天都穿西装打领带，打开衣橱有20几套手工定做的西装，100多件衬衫，100多条领带，光是出门前的搭配就很麻烦。下山后我就再没穿过西装，我身上这件衣服已经穿了快20年了，佛教有一种说法叫做“身着布衣，心如锦缎”，经过人生的转弯，生命的境界在不断发展。

　　不害怕生命的挫败，我们会一路往前

　　为什么人生要经过那么多的转弯呢？第一是要寻找生命的真实意义。生命有两种形态，一种是重要的事情，一种是紧急的事情。什么是紧急的事情？八点上学、九点开会，迟到会被骂，这就是紧急的事，考试考一百分，也是紧急的事，大部分人的生命，都在紧急的事情里度过。什么是重要的事情呢？在河边散散步，躺在草地上看星星，看到这个世界是多么的广大，人是多么的渺小。考试考一百分是紧急的，可是培养孩子有幽默感、不怕挫折、懂得爱跟宽容这是重要的。

　　从小一百分，直到研究生毕业都是第一名，那是很危险的，因为离开学校你会发现人生充满缺陷，工作、业务和婚姻都不可能一百分。什么是生命里重要的事情呢？一是爱，能爱，能表达爱；二是美，懂美，追求美；三是情，对亲密的人的情感叫爱，对不那么亲密的人的情感叫做情；四是义，正义的义；五是感动，美好的情感能被激发。

　　第二个要通过生命的转弯，去超越世俗。大多数人一辈子被世俗所捆绑，台湾的王永庆被称为金银之神，资产有5000多亿台币，大概1000多亿人民币，他92岁死在美国的一个饭店里，当时他在美国一个工厂一个工厂地巡视，可以说是累死的，他在世俗的状态里面太久了。现在台湾最有钱的人叫做郭台铭，他以前的女朋友不少是像刘嘉玲这样的女明星，但结婚时娶了一个很普通的舞蹈老师，记者问他为什么这样选择，他说自己的太太身上闻不到钱的味道，我想说只有每天在钱里打滚的人，才会闻到钱的味道。跟世俗相对的是浪漫。浪漫就是浪费时间，慢慢地走，慢慢地吃饭、喝茶，慢慢地生活，这种精神是无价的。

　　谈恋爱的时候，送给女朋友一块面包，这是世俗，送给女朋友一朵花这是浪漫。二选一很难，最好是把花插在面包上一起送给她，既世俗又浪漫。但是大部分人到了最后只剩下世俗，这才是生命里可悲的情境。我跟我太太求婚的时候，做了一个卡片，写了两句话，第一句话叫做“纵有才名贯江东”，第二句是“生生世世与君同”，后面写着“嫁给我吧”，我的太太看完了以后，感动得不得了，立刻答应嫁给我。

　　第三要通过生命的转弯，寻找真实的价值。这个世界，通常是被价格决定的。我有一次在上海散步，看到商场橱窗里的人形模特手里拿着一个皮包，价格标签上好多零，我一数，是人民币100万元，而很多人努力奋斗，就是希望买这些奢侈品，来彰显自己的价值。其实，对自己价值不确定的人，才需要买很多名牌贴在自己身上。所以不要让别人决定我们的价格，要自己确认寻找这种价值，当你生命的价值确立起来以后，你就不会害怕了。

　　历史上有很多很了不起的人，我最崇拜的，一个是玄奘大师，一个是茶圣陆羽，一个是慧能禅宗祖师。陆羽是一个弃儿，姓名是自己起的，从九岁开始到各地旅行，写的《茶经》被奉为经典，陆羽也被称作“茶圣”。玄奘大师转弯更厉害，他立志要到印度去取经，来回花了19年，把佛经带回来，翻译成中文，影响了全世界。禅宗六祖慧能从小砍柴为生，有一天听到有人颂《金刚经》，心有所动，立刻跑去出家，成为一代宗师。这三个人都面临过人生非常巨大的转弯，且不失浪漫精神，知道自己的价值。

　　第四个要通过生命不断的转弯，发现多元的样貌，而不要生活在一元的状态下。一元就是平面的、单一的，把成功定义为有钱，有名，有影响力，这是单一的价值。如果你认识多元的价值，你就不会钻牛角尖。什么叫多元的价值呢？植物中辣的有辣椒、苦的有苦瓜、酸的有柠檬、甜的有甘蔗，它们需要不同的土壤，可是我们把所有的孩子“种”在同一块地里，互相比较。你的孩子是辣椒，够呛就好；是甘蔗，甜美就好，而不是每种特质都要有，这个就是多元的世界，可以寻找不同的出路。

　　假设一个人非常有钱，传给他的儿子，他的儿子可不可能变成玄奘、陆羽或慧能呢？我们在历史上读不到这三个人曾经买过一个房子，或者是买过一块地，所以他们随时都可以出发。穷人的家乡在远方，在河海交界的地方，在很多广大的地方，随时都可以启程，不害怕生命的挫败，我们会一路往前。我写作到现在已经40多年了，这些年都怀抱这样的心情，看更远大的世界，希望给人带来更多的欢喜和快乐。两年多以前，我到清华大学去演讲，一个学生问我，林老师，你会写到什么时候才会停止呢？我说如果今天下午我会死，我会写到今天早上，如果今天早上我会死，我会写到昨天晚上，写作变成我生命里面很重要的一件事情，所以我会努力地写作，并且我相信最好的文章还没有写出来，因为我的生命还在不断地发展，在转弯，在走向更美好的世界。我的文章被选入小学跟中学很多语文课本里面，有朋友统计我有18篇文章入选大陆的语文课本，因为读我的文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。

　　我小时候开始写作的时候，家里没有桌子，我就在供奉祖先的供桌上面写，妈妈问我整天都在写什么，我说辛酸的也写一点，趣味的多写一点。妈妈跟我说，趣味的多写一点，辛酸的不要写，你写文章是为了让那些读到你文章的人，得到欢喜、得到快乐、得到智慧、得到生命的启示，所以要多写欢喜，辛酸的不要写，是因为怕有人读你的文章读一半就觉得人生过不下去了。我问母亲那辛酸的要怎么办呢？她说辛酸的盖在棉被里哭一哭就好了，当时给我一个很大的启发。

　　生命的痛苦会过去，但是美会留下来，人生的挫折会过去，但是体会会留下来。生命一定可以走向出路，所以我们要很努力地生活，要很努力地向前迈进，维持我们向光的特质，走向一个更美好、更有情义的世界。

　　　　　　　　　（本文载于《新华日报》，闻君推荐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