身为历史从业人员,同时也作为一个讲全球历史的人,这段时间我经常被问到几个问题:你觉得历史发展到今天是不是要发生转折了?在未来的历史上,今天是个什么位置?现在的世界格局,是个什么走向?
大家对当下世界格局普遍的感觉是:变化、无序、不确定性,问出这些问题是很自然的反应。其实,变化、混乱、不确定性等问题在历史上一直存在,实际上整个社会是一直在变化的。比如,秦朝和汉朝都实施“二十等爵制”,就是社会当中的绝大多数男性都会有一个爵位,也就是一种级别,人的身份、待遇、权利和义务统统和这个级别挂钩,社会里的每个人都像打怪升级一样努力提高自己的爵位。但这种社会制度,到汉朝以后慢慢就消失了,所以,仅从社会控制的角度来说,秦汉和后来历朝历代就很不一样。
那为什么我们不太关注这些差别呢?那是因为,我们对历史的理解往往局限在一个宏大叙事的框架中。
宏大叙事本质上是对历史的一种简化,或者说一种翻译,就是把各种各样的事件、人物、关系翻译成简单的历史名词。比如,从秦始皇到孙中山,两千年的历史只用四个字就翻译过来了,那就是“封建社会”。
但是想一想,这两千年里生活了多少活生生的人呢?又或者我们总有一种错觉,好像两千年历史没什么本质变化,到近代才出现变局,其实变局是历史常态。
并不是说这种宏大叙事的历史一定不对,但是它的确只呈现了部分的事实,而忽略了无数的细节。
不知道大家意识到没有,如果你觉得之前的生活比较有秩序、比较确定的时候,那首先是来自个人的经验,其次是来自个人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的社会主流经验。
但是从某种意义来说,这种确定感只是某个阶层的特殊经验。我们平时可能不会想到,对于曾经的下岗工人、后来的农民工、残障人士以及各种意义上的少数群体来说,生活本来就是充满挑战的,我们不知道这些,是因为我们比较自觉地站在主流立场上来思考问题。就像历史的宏大叙事,只是挑选了历史当中的一部分现象来涵盖整体。
如果我们回顾一下个人的历史,再跟现存大历史的各种说法对照一下,可能会发现,生活真的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偶然,只不过大历史有人翻译,个人的历史却没人搭理。
可以想见,不需要多长时间,我们刚刚经历的这些事情就会被描述成一段确定的历史,后来的人再读历史,他们的感受和我们的感受可能会很不一样。因此,我建议大家不妨写写,至少是想想自己的历史,甚至可以尝试自己建立起一种宏大叙事。
比如,我们可以把自我人生写成一个成功学的励志故事,过去的闪光点都是成功的预兆,人生的低谷都是成功的铺垫。当然,也可以天马行空地写成别的模式。
我总觉得,我们现在把历史想得太大了,把个人想得太小了。
其实,每个人的生活都是惊心动魄的,你所听到的社区的故事、食物的故事、方言的故事……那都是历史。从每个群体甚至每个人的视角,都可以写一部的历史,在这种历史中,我们自己就是中心,就是自己的历史学家。
一旦开始写自己的历史,你就会得到两方面的收获:你会发现宏观历史的问题和你的人生不一定重合,个人在宏观历史中并不只能是随波逐流的尘埃;另一方面,你也可以制造自己的确定性,来对抗生活本身的不确定——与其沉浸在不确定的恐慌之中,还不如反过来,先给历史中的自己一个位置。
毕竟有先意识到历史的不确定性才有机会创造历史,而那个创造历史的我们,一个个活生生的人,首先应当拥有确定的存在感,那是我们作为历史主体的基本尊严。
回到开头的问题,在未来的历史上,今天会是个什么位置呢?说到底,宏观的历史对于每一个人的意义是不一样的,比如说这次新冠肺炎疫情,将来的历史书上会写明,它在哪一年结束,但是对于受过伤害的人来说,也许它的影响会持续一生,那它到底是什么时候结束的,也许就不是简单用一个年份就可以说清楚的,这体现的就是个体经验对宏观历史的修正。更进一步,我希望大家都成为社会的历史学家,从自我的角度来理解大的历史,让历史当中有个人,个人也能写历史。
所以,与其问今天在宏观历史上的位置,不如问宏观历史在我们今天的个人生活中有什么样的位置。这样的问题你自己就可以回答,而且有你自己才能回答。
如果我们每个人都给出自己的回答,那么,这些答案一定是多元的,这些多元的答案的集合,就是真实的历史。
(总公司办公室摘自《新华日报》, 作者:段志强,系复旦大学历史学者,《博物馆里的中国通史》主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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